黄永玉为鸥外欧所作画像(《鸥外欧之诗》内页)
五 鸥外鸥与香港
从鸥外鸥的「战争诗学」可以见到,他是一位具有国际视野的诗人,也是一位能够用自己方法深入社会、面对生活的诗人。这就是真正左翼文学家的品格。上文提到,他和香港有一段文学因缘,或者可以说,「香港」曾是他作品中「移动的风景」。即使在他的「桂林的裸体画」系列中,香港似乎也占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虽则是负面的成分居多。著名的〈被开垦的处女地〉被收入年版《鸥外鸥之诗》时,诗后加了一段长长的注文:
年香港沦陷,大批香港的资本家及原香港住民涌入桂林,在桂林暂居、在桂林投资经营商业、饮食、娱乐业,也把香港的生活方式带来给这个纯朴的山城。那种香港人的风尚,对当时桂林人影响相当大。[70]
他自己「颇喜欢」的其中一篇作品〈都会的悒郁〉,在年集中又注明:
年香港沦陷后,自香港来的人挤满了桂林,住房问题至为紧张;可是富有的人到处有家,他们买了房子还有花园,起居舒适之至呢。[71]
〈传染病乘了急列车〉又有注:
这也是为当日的桂林受到香港人风气冲击,而忧心忡忡的一首诗。[72]
香港是他避战祸到桂林前一站,「桂林裸体画」的黑影留有「香港」的痕迹,相信在他的记忆中还有不少鲜活的感觉。
事实上,读鸥外鸥诗一定不能忽略他的「香港的照像册」。《鸥外诗集》这一项下有诗五首:〈和平的础石〉()、〈礼拜日〉()、〈大赛马〉()、〈文明人的天职〉()、〈狭窄的研究〉();《鸥外鸥之诗》更把〈军港星加坡的墙〉()也列入这个系列。当中〈军港星加坡的墙〉及〈和平的础石〉两首诗尽显鸥外鸥的国际政治眼光。前者对当时欧亚之间的政治军事形势作出判断与推测,指出香港既是英帝国的远东商业基地,军事上又是南洋的屏障。年出版的《鸥外诗集》书后的〈备忘录〉,对此诗有所说明:
〈军港星加坡的墙〉是年写的,执笔地点却不在香港。当时日本已经从精神上爱上了香港了。日本的杂志和欧美的杂志都互相以香港的可爱,假如太平洋战争以香港的可取为话题了。[73]
在诗后又有三点补充解释;大意是一、据WorldAlmanac香港是世界第七大商港,进出口船舶数量占第五位;二、汇集于香港的原料及商品可输入广州及华南各内地;内地矿产及农作物可经香港集散出境;三、诗中所提及形势危急的地方,此时均落入日本手中,可见推算不误。由这首诗附带的许多说明和解释,可以见到这首诗的内容与政治评论无异。然而我们不会忘记这是一首诗,因为当中有别样的「诗意」。首先是其中的实况铺陈之由感觉印象作导航;例如第一节:
最初的欧罗巴的旗竖立到东方来之地。
家屋的灯悬在2千呎的崖端,星一样。
烟突的森林场,锚的家。
1个用汽笛说话的海港。
孩子们的发音初阶
呶着咀巴F──F──F──
的,学习汽笛的声音
幼稚园的课本第1页
「帆船
汽船
兵船」
印刷着船的状态给儿童读。
……[74]
有「旗」、「灯」、「烟突」、「锚」,加上「汽笛声」、「孩子们发音」;又以加大字体重现幼稚园课本的「帆船」、「汽船」、「兵船」的视象,以「往昔至今日」作历史记忆的设定。全诗内容可以是非常枯燥的事实陈列与推敲,但作者调动了各种形式的感官反应,牵起读者对时局关怀的意识与情绪;这就是鸥外鸥式的「诗意」。
至于〈和平的础石〉一诗,曾经朱自清在〈朗读与诗〉品题,朱自清认为:「『金属了的他』『金属了的手』『腮与指之间,生上了铜绿的苔藓了』这三个新创的隐喻,可以注意。」[75]后来许多评论家,都细意探析过这篇杰作。[76]值得一提的是,这篇作品与「香港的ALBUM」的其余篇章:〈礼拜日〉、〈大赛马〉、〈文明人的天职〉、〈狭窄的研究〉等,在最早发表时,均有相应的照片同时刊载。鸥外鸥在《鸥外诗集》的〈备忘录〉说:
「香港的ALBUM」的确是ALBUM,当时和一个赞助我计划写这一辑诗朋友,手握了照像机每日到街上去摄取诗的镜头,拍了许多张照片,一面也写成了诗集。……现在本集所收的,亦不完全。祇得其中的三分一而已。将来打算找回了照片与其中的三分二的诗另外单独出版一本。写「香港的ALBUM」的动机,是出于这样的:想把几个较大的沿海岸的城市政治的经济的内外透视一番。所以首先便以香港为题材了。[77]
以诗与摄影并置互动作以传达深层意义,也是鸥外鸥的越界艺术思维的表现,在三十年代来说,非常前卫。例如〈狭窄的研究〉一题,写香港空间狭小,民众容身不易,住屋成为一大难题。全诗分五节,鸥外鸥布置了五张照片,与诗句互相配合:一、「永远没有一寸冷落了的土地」;二、「无力移往到搬场车上去的,惟有饮泣着从街的一端,移住在别一街的一端」;三、「香港,家家户的家屋都是洗衣店么?」四、「香港,炊烟的雾已四起」;五、「屋与屋的削壁,仅有一寸的隙,透着一寸的阳光,流通着一寸空气!」这些照片取景的角度,都能透辟表象,深入骨髓;而诗意的指向,既刻画香港现实生活的困境,更有触及本质意义上香港的无根与浮游:
不建筑在土地上。
建筑在浮动的海洋上,
建筑在搬场汽车上:
我们的住宅
「大陆浮动说」并非谬论
住宅也浮动说的不可固定。
一匹邮船一样的住宅呵!
虽抛下了碇泊锚。
亦不会永久。
……[78]
以上〈狭窄的研究〉的第一节,颇有「浮城志异」的意味;半个世纪后的旅港诗人钟玲读到这首诗,大为讶异,以为:
诗人的触觉何等敏锐!五十年前就那么确切地描写了香港在本质上的暂时性,以及香港的拥挤。[79]
事实上,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鸥外鸥的观察仍然有效;或许这就是「诗的力量」。
在动荡的时局中,鸥外鸥基本上认同时代大潮中左翼文艺的方向,却走出一条与别不同的前卫新路;他的政治诗学充满相当浓厚的个人主义式的感官激情。可惜大时代似乎没有给这种个人主义的文化留有太多的空间。年以后,鸥外鸥选择离开香港,回到大陆迎接革命的胜利,从此他与香港有一段长时间的割断,诗作不再在香港流传;而诗人也无法分身去感应省港区隔后的殖民地状况,因为他要面对更严峻的政治考验。
六 结论:由「失踪」到「相认」
五十年代以后,鸥外鸥首先要发现自己过去的错误。年他发表〈也谈诗风问题〉,检讨自己:
多少年以来,大多数的新诗不仅是形式上,就是它的构思与想象的表现也全部仿照西洋格调,是跟群众远离,没有广大群众基础的。……我自己,也就是自以为是,瞎跑了20多年冤枉路的其中一个。一直到今天新民歌蓬勃地发展起来。党号召我们要向民歌学习,要继承民歌传统;要民族化,群众化;创作出有民族风格、气魄的新诗风。我才恍然大悟过来。[80]。
这些话,是三、四十代的前卫激进、充满自信的鸥外鸥所说不出口的。然而鸥外鸥发现、承认自己错误其实还不足够;因为他的认错还是被认为基于错误的认知,被视为是「虚无主义」,没有认识「无产阶级的新诗革命」之蒸蒸日上。[81]对于鸥外鸥来说,「认错」的路还有很长;再也不能照他在《鸥外诗集》的前言〈感想〉所说,「在诗的沙漠上我独来独往。自己行自己的路。」[82]后来编集《鸥外鸥之诗》,当中「五十、六十年代之作」只有寥寥8首诗;[83]他只能写些党国颂歌,在大潮中也被嫌落后,名字开始消失于文坛,更难见载于意识形态为重的文学史。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香港本土意识觉醒的年代。香港文化人开始追认「过去」,寻找今生之「前世」;在零散的碎片中,检拾遗落四方的集体记忆。诗人诗作如鸥外鸥,就被重新发现,而追认。鸥外鸥的香港因缘,主要在于童年与少年时期香港的生活,以及在中日战争与国共战争的缝隙在香港推动文化工作;以诗人一生的行旅来看,居停于香港的时间不算长;他写香港的诗作,也不是浪漫缠绵、恋恋不舍;反而是不假辞色的深刻批判。然而香港作为一个「文化空间」,对这些文学因缘都会珍而重之。在中国大陆的政治空间有所舒缓的时候,鸥外鸥就与香港的文化界再次建立了联系以至互信,多次来港参加文化活动,或者追思往日足迹。首先是香港的《八方文艺丛刊》在年4月组织了一个内容丰富的〈重读鸥外鸥〉专辑;[84]年7月,鸥外鸥应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之邀来港座谈,更卷起一阵「鸥外鸥旋风」。[85]
回广州后,他写了〈重返香港(外十二首)〉诗,很值得参看。[86]〈重返香港〉一诗说自己重回「这四十年前/风华正茂少年得志/露头角显身手之地」,又想到「当年踢前卫如今却踢back(后卫)的我」。前卫(avant-gard)的确是当年鸥外鸥的标志;如今却只能殿后、作防守的工夫了。这系列诗中〈香港的包装〉一首特别有趣,因为他重提他往日的名篇〈黑之学说〉:
三十年代我写过《黑的哲学》(一篇以黑为美的理论)
八七年今日竟然大行其道
我还是个老而不老的弄潮儿
一个踏浪者
也穿上了
黑色的T恤包装
但他补充说:
黑色的包装
仅仅是视觉的美学
不能让心脏肝肺也感染上
这「语重心长」的按语正好说明,他已不再是以前勇猛激进的鸥外鸥了。
系列诗又有一首〈ON与OFF〉也可以带来「相认」于时光隧道中。年鸥外鸥写过一首题材相近的诗〈电灯制的伤感〉,只有四行:
彼此的身体是敷设在墙上的电灯制
规规矩矩谁被按进去了
谁便走了出来
何时 彼此都不会相叙在一起的呵[87]
鸥外鸥以一个「巧喻」将身体、情欲,与生活细节交错穿越,构筑出充满现代感的情绪,是非常成功的书写策略。至于〈ON与OFF〉虽然同样是写电源开关,但寓意却在于保守平常的起居作息要均匀:
……
一ON一OFF(一开一关)
这正是一张一弛劳逸交替的文武之道
作为社会固定的体制
一开一关(ON与OFF)合情合理
……
所谓「文武之道」是久经生活折腾而得出的「世故」。
他的〈二而一的东西〉一诗就道出其间原委,因为鸥外鸥充分明白「政治即生活,生活即政治」:「你对政治没兴趣/政治对你却很有兴趣(时时刻刻不分昼夜寒暑)/搂住你肩背脖子紧紧抱住你、抱住你/超出了恋人和妻子/关怀得无微不至」。
诗人晚年移居美国,继续把作品寄到香港发表,其中〈念念不忘忘不得〉一首讲述「六六年七七年的恶梦」,在去国后再复发:「那十一年险死还生的岁月/难以泯灭/真是念念不忘忘不得/『阶级斗争』(?)/根深蒂固/已成潜意识」。[88]这样深沉的思绪,想来只有在香港这个文化空间可以自在地释出;香港,可能是晚年鸥外鸥认为可以信赖之所在。他在〈节录给和子的家书〉一篇中忆述再回香港的经验:
最奇怪的是
我的诗并不是风花雪月的诗
没有绮词丽句
没有什么韵味、蜜味、香味、脂粉气、眼泪、鼻涕
男读者喜欢它已经难能
女读者喜欢它更使人讶异
不过由于如此
我更自信!
没有写错我没有写错
应该写下去
这样写下去 写下去 写下去……[89]
当我们看到「没有写错我没有写错」一句,可知鸥外鸥过去认了多少的错;如今,香港让他重获一份信心、一种自尊。
资料显示,从年开始,《星岛日报》副刊《星座》就刊载鸥外鸥的新撰诗和文,现在见到的起码有诗3首、文3篇。年4月香港的《八方文艺丛刊》编刊〈重读鸥外鸥〉特辑,鸥外鸥在此发表新撰诗6首、素描4幅;再参考《香港文学资料库》所载,我们先撇除旧作重刊的部分,可知鸥外鸥从此把作品不断送到香港发表,计开:《八方文艺丛刊》刊诗共8首,《香港文学》诗36首、散文及论述6篇,《诗双月刊》诗3首,《素叶文学》诗1首,《星岛日报》诗3首、文3篇,《星岛晚报》诗4首,可知鸥外鸥由年到年(谢世前一年),十一年间在香港发表的诗文以及素描画幅超过60篇。至于八十年代后鸥外鸥在大陆刊载的作品暂时未有可靠的统计资料,估计不会比香港为多,尤其上文引述他对过去创作生活的回顾,似乎香港是他可以投下信心的地方;另一方面,香港文化界也对这位曾经如此前卫勇进的诗人,非常尊重。香港若要编修文学史,鸥外鸥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书写对象之一。鸥外鸥一定不会「失踪」。
注释:
[1]例如张松建〈鸥外鸥:地缘政治、反讽诗艺与形式实验〉说:「迄今为止,他仍还是一名『文学史上的失踪者』。」,见张松建《现代诗的再出发──中国四十年代现代主义诗潮新探》(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页。又如昌政〈文学史上的失踪者──品读寂寞的现代派诗人鸥外鸥〉,中科获平安医院殊荣治疗白癜风中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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