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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像一坛陈年老酿，总能醉出旧日情愫，每每忆及，诸多美好便会浮现眼前。
（一）有缺憾的全家福
夜晚，在灯下读书，一张照片从书中滑落，像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翩落到脚边。弯腰捡拾，拂掉上面的尘土，泛黄、开裂并卷边的老照片瞬间打开记忆的闸门，往事像电影片段般一一在脑海中回放。
这是一张全家福，黑白底色，拍摄于年8月。照片中，爷爷奶奶和大爷爷端坐于前排正中间，即使他们已去世多年，面容样貌还是那般慈祥可亲。大娘挨着奶奶坐，哥哥姐姐们和大伯站在爷爷奶奶的左右与后排，母亲和姑姑也站于后排，他们年轻的脸庞上带着青涩，如今从他们不再年轻的脸上还能依稀看到当年的模样。奶奶揽着两岁的哥哥，哥哥拘谨得很，缩着身子直往奶奶怀里钻，大概第一次照相吧，手里的苹果都忘了啃。照片的背景是当年居住的老屋，老屋在那时就已墙皮斑驳了，从敞开的木质门框看进去，屋里很是昏暗。唯有墙根那丛牡丹花郁郁葱葱，绿油油无限生机的茂盛着。那盘老石磨也被拍进了照片，成为45年沧桑岁月的历史见证。
我呢我呢，每每看到这张照片，我总是明知故问地询问母亲。母亲也总是不厌其烦的告诉我，那时你才出生七天呢，你奶奶怕闪掉你的魂，说啥也不让照呢。那父亲呢？母亲总会回味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说，你父亲在济南拉地排车呢，下苦力呢……说着说着就会唏嘘起来，几多的心疼与心酸在她的絮絮叨叨中一遍又一遍。这样一问一答的画面自我记事以来不知循环了多少次，我呢，由小时候质问不给我拍照的赌气，到长大后意识到自己不在全家福里的遗憾，再到如今人到中年后与日俱增的怀旧情愫，在渐长渐成熟的年岁里，慢慢学会了淡看往事，那个我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却成为日日牵念的地方。
记不清多少个午夜梦回，梦见自己又回到那个叫做焉家庄的小山村。辗转反侧的思念里，找寻千百次，灯火阑珊处，那是我的故乡，那里有我的老家。
（二）略伤怀的老屋
踏上回家的路程，归心似箭，魂牵梦绕的老家在向我招手。
晚风中，我站在老屋前，与之凝视，竟无语凝噎。老屋真的老了，它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在颤巍巍的和我打招呼，苍老里带着熟稔。多年以前，父母盖了新房子，搬出老屋，老屋就一直闲置在那里，无人居住，和它相伴的只有那些落满灰尘的杂物和凌乱堆放的柴草，以及春夏秋冬的风花雪月了。
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吱呀叫的木门，置身老屋的庭院中，满目的颓败之景。漫过脚踝的野草疯长着，潮湿的地上长出片片青苔，草里的爬虫受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惊扰，在草间窸窸窣窣乱窜，几只正在屋脊上啄食草籽的麻雀也一哄而散。西面的院墙墙体开裂，土坯的堆砌经风历雨一直撑到现在，真担心再有一场风雨它会真的土崩瓦解。
环顾一圈，老屋的颓败与萧条是我目所能及的，原本热闹有人气的老屋，如今已是人去屋空，面目全非。终于理解了老辈人说的“屋要人撑，人要饭撑”的俗语，人是屋子的灵魂，热腾腾的烟火气息让房子也生气勃勃，人搬走了，老屋失了灵魂，日渐衰败是必然的了。人烟不至，燕子不来，屋檐下那对夫妻燕早就搬走了，只留下一个空巢，被蜘蛛网包缠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庭院中那棵牡丹花倒是长得旺盛，肥绿的叶片油亮油亮的，枝干也粗壮如小树，粉红的花瓣层层叠叠，完全可以媲美香山牡丹。因缺少了剪枝打理，花枝疯长，杂乱无章，碎枝碎叶乱刺夹杂期间，影响了牡丹的整体美。
记得小时候，花开正盛时，母亲总会小心翼翼的剪下最大最美的一朵插进瓦罐里，放在卧室，花香瞬时溢满一室。总穿补丁衣服的母亲也是有一颗爱美之心的，有一次我发现母亲在没人的时候，把一朵牡丹花插在发鬓里，偷偷地照镜子，偷偷地美给自己看。无论生活有多艰难，母亲从不抱怨，悉心照料一家人的生活起居，精打细算过日子，以致影响到我，在经营自己小家时也是精打细算。这是我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优良传统，是一辈子的财富。
（三）恒久的美味
读古诗词，莫名喜欢苏轼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细品以后方才懂得，人世间真正的好味道是清淡的欢愉，是粗茶淡饭里的满足，而我的欢愉与满足正是母亲给的。穷苦的岁月里，母亲用自己的巧手把普通有限的食材做成舌尖上的美味，满足我们疯长的身体和贫瘠的味蕾。
目光落到昔日那个一到饭点就引诱我们往里钻的灶房，柴草堆了满地，草本的木质的都有，已经插不进脚去。烟熏火燎的痕迹仍在，凝结成小颗粒的灰状物覆上了灰尘，灶台也落满灰尘，连那个小时候我常坐着帮母亲烧大锅的小板凳也被丢弃在一边，四脚朝天。满屋的狼籍，满目的萧索，满心的伤感。
这是一间东厢房，专门用来做饭的，是母亲的地盘。靠近北墙的地上，是母亲放煎饼鏊子的专属地，母亲用她娴熟的手艺在鏊子上东一耙西一耙，再灵活地翻转耙子画几个圈，鏊子底添一把小麦秸，小火徐徐中，一个煎饼就摊成了。玉米的香味浓郁整个灶房，馋嘴的我们早就候在一边等着吃热乎的煎饼，母亲就会停下手中的煎饼耙子，把圆圆的煎饼中间对折，再左一折右一折，再对折，一个煎饼就叠成了，我们就开始往嘴里填。刚开始的时候，母亲摊不上吃，因为围观的小馋猫太多了，往往是摊了一早上，盖帘上还没几个。等我们都吃饱了，剩下的才是母亲忙活一大早的成果。
有时候，母亲摊完煎饼后，会用鏊子的余温烙萝卜饼子，自己地里长的萝卜被母亲一番整治后，烙成两面金黄的样子，明明只放了盐和花椒面，却香得我们吃了一块又一块，直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再也填不进去。墙上厚厚的烟灰是母亲辛劳的见证，一大家人的饭食全落在母亲一人身上。
靠着东墙根是一个大锅灶台，是爷爷用石头垒起来，又用黄土和泥抹平的。高高的烟筒一直向上垒到屋顶，如今屋顶的瓦片也破损了不少，雨水顺着墙流下来，墙上留下好几道发黄的冲刷痕迹。
犹记得小时候，最喜欢在母亲蒸馒头的时候帮忙烧大锅，看着灶膛里火势猛烈很是兴奋，更加猛猛地向里添柴火，总惹来母亲的训斥：“少添点少添点，快把锅烧干了。”当我们在外面疯跑的时候，看到我家炊烟升起，再好玩的游戏也吸引不了我们。母亲的大锅里一定又煮了好吃的，果然，揭开锅盖，地瓜花生栗子窝头在锅里热腾腾的。母亲总想着法子给我们解馋，稀有的吃食大人是不和我们抢的，我们吃够了吃剩了，他们才尝尝。
当懒老婆花怒放的时候，也到了母亲喊我们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在这间东厢房里，围着灶台和煎饼鏊子转过无数个春夏秋冬，从满头乌发转成两鬓斑白。家常的日子，清苦却温馨，每个烟熏火燎的过往里都有母亲的味道。
（四）老去的故事
那盘老石磨还健在，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它究竟有多少年的历史，已无从查起。石磨很大，两片磨扇依旧严丝合缝咬合在一起，只是上面落满灰尘，还有很多鸟屎，磨眼被落叶填满，磨盘上也是杂乱一片。我试着推动石磨，它纹丝不动，木质的轴心已经糟烂，老磨的使命早在多年前就已终结了。听母亲说，早些年，走街闯巷收老物件的商人想低价收走老石磨，父亲早就嫌它碍事了，准备卖了它，是母亲极力阻拦，老石磨才幸免于难。我猜想，石磨凝聚了母亲一生的操劳，她终究是不舍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老伙计，留下它权当留个念想，偶尔回味从前吧。
小时候，推磨可是很期待的事，磨棍一套，绕着磨道转圈直转到晕头转向，明知那是帮倒忙的事，大人们也乐得孩子开心。转累了母亲就会把我抱起来放在磨棍上推着走，坐在磨棍上，悬空转圈的兴奋也会持续很久。不停地转动下，金黄的玉米糊从磨扇缝隙里淌出来，淌进磨盘，再淌进盘口下面放置的水桶里，然后再挪进灶房，摊上母亲的煎饼鏊子。
石磨西边那棵两人合抱才搂的过来的梧桐树早就砍掉了。那是一棵歪脖子的梧桐树，小时候调皮的我总会顺着坡度往上爬，去看院墙外的风景。墙外是一片庄稼地，总有人边耕作边唠嗑，人语声总吸引我想看看是谁在拉呱。爬的次数多了，爷爷怕我跌下来，就想办法顺树势建了个简易的饭棚，石棉瓦的顶把梧桐树分成两段，一段露天，一段在饭棚里，我再也爬不到墙头了。
爷爷用泥巴做了专门烧水的三脚炉子放在饭棚里，我的注意力也转向了往炉膛里填柴火，忘了爬树那挡子事。爷爷总说，家里栽上梧桐树会引来金凤凰，金凤凰我倒没见，但引来无数喜鹊和麻雀是真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尤其大早上我睡懒觉时它们更是故意欢快地上窜下跳，我曾拿哥哥的弹弓吓唬他们，他们还好几次示威般地把鸟屎拉到我头上。我建议爷爷把树杀了，爷爷说等你哥长大娶媳妇的时候就杀了给他做家具，爷爷肯定是应付我的。我又去找母亲哭诉，母亲说等你出嫁的时候就杀了给你做嫁妆。我不知道梧桐树到底是给哥哥做了家具还是给我做了嫁妆，总之，不晓得哪一年，梧桐树就不见了。
在老宅里逗留许久，老屋像一部留影机，打开我尘封的记忆，每一个角落都有或美好或心酸的回忆。老屋老了，爷爷早已去世多年，父母已是古稀之人，我和哥哥早已成家立业，每个人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生活着。合村并居的消息传来时，我担忧着老屋的存亡。或许老屋会被拆掉，但那些存留在记忆中的往事却永远不会消逝。
周力明，莱芜区杨庄中学语文教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原莱芜市作家协会会员，莱芜区散文学会会员，莱芜区作家协会会员，百余篇散文作品散见《山东教育》《莱芜日报》《鲁中晨刊》《石家庄日报》《郴州日报》《福州晚报》等多家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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