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冬培香楼主人陈琼长子陈文涛(右一)与家人合影(陈元震供图)
福州城南的乌石山东,隔着天皇岭地界有一座小山包,因怪石嶙峋而称乌石山鳞次台。时光,磨平了鳞次台的棱角,摧毁了题刻,仅将地名留在了诗文与史籍之中。后人因鳞次台上有古人临摹并刻下米芾的题刻“第一山”,而有了第一山小巧而牛B的名称。
天皇岭是通往第一山的要道摄于年(唐希)
20世纪90年代朴实的邓拓故居(唐希)
乌塔下依然朴实的邓拓故居
第一山房位于小山的北面,背阴,是当代才子邓拓的故居。
培香楼位于朝阳的山南,从地望上讲更胜一筹,山阴山阳均为历代文人辈出的地方。其间他们鲜为人知的故事便在本文中慢慢道来。话题,要先从乌塔说起。乌塔位于第一山的东南方旧城的下殿里小巷,因筑塔的花岗岩石质年代久远而显黑色,按福州方言中古汉语成份的读法,说成乌塔。乌塔的大名叫“崇妙保圣坚牢塔”,是后晋天福四年(年),闽王王审知第八个儿子王延曦夺得王权宝座之后,为了祈求上苍保佑而建造的七层八角石塔。按原规划要建九层,塔未建成,王延曦便在战乱中丢了性命。而塔院中保存的却是唐代贞元十五年(年)“无垢净光塔”的石碑,其间相距年。原来,在贞元年间,为了给唐德宗李适祝寿,福建按察使柳冕建造了无垢浄光塔,80年后毁于黄巢战乱,又70年之后,王延曦利用旧基仓促建新塔,难怪今天的乌塔成了斜塔。有趣的是,那块贞元年间打造的石碑,因雕刻精美,被石塔寺明代的和尚当作镇寺之宝连同驮碑的龟一起藏于专门砌筑的夹墙之中,又失传于接班的和尚,到了清代乾隆年间才重见天日。后来再次被湮没,再次被掘起…
乌塔与石塔寺摄于(唐希)
夜色中的冠亚名表店与乌塔摄于年(唐希)
扫落枯叶尘土,“清隐”题刻出现在第一山旁的拆迁工地摄于年(唐希)
民间传说,乌塔是神仙留给福州的如椽巨笔。一年之中的某一天的某一时分,当太阳将塔的尖影投射在地面一隅时,这一户人家可打造一口墨池以蘸神笔,必然文才备出。
这神话传说,有着历史事实的依据。先是有南宋理宗绍定二年()状元黄朴在此读书居住,中状元这一年的农历正月初一早,按福州习惯开门大吉要点鞭炮,不巧大门正对面的邻居屋脊上用以辟邪的陶制狮子被震得从房顶上稀里哗啦地滚下地来,受惊吓的各家各户看门狗与母鸡便齐声大合唱。在别人看来吉凶难卜的这年却是黄朴夺魁的吉利年。黄朴的祖先自唐代迁居于此,到他的后代明代离去,前后居住了约八百余年。在这里还曾刻有黄氏的祖训:“祖居山下自唐迁,父老相传八百年;但使儿孙能守分,不令沧海变桑田。”这诗刻连同石旁的两棵大树毁于20世纪70年代末。黄朴的后裔黄济曾在元末明初修复鳞次台,将居住的馆舍改名鱗次山房。明代学者吴海,进士魏德章,清康的学者陈轼等均在这里居住并著书立说。到了乾隆年间又有翰林院侍读学士叶观国在这里建“双榕书屋”。嘉庆年间别号楚麓的福州人林材居住在这里,他在两方卧牛石上刻下了隶书榜书“第一山房”和诗刻,其中有:“鳞次台高势接天,百年乔木护云烟。”“花鸟结成风月友,诗书留作子孙田。”等名句。从此,朝北的一片山地馆舍才有了“第一山房”的美名。光绪年间,来自竹屿的邓仪中在这里入赘严家为女婿,后中举,从此继承产业。邓仪中的儿女有中科院院士邓叔群、人民日报总编、《燕山夜话》作者之一邓拓,邓拓在这里渡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第一山房”如今是邓拓故居纪念馆。20世纪60年代中期,由批判邓拓为首的“三家村”,而引发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与邓仪中同科中举的有陈琼、何振岱等人。陈琼祖辈出生在水边,他从小参与船用绳索的加工与销售。因常被官人欺压而立志读书追求功名。中举的第二年,正是戊戌变法的年,他从长乐沿海路向北京进发参加科考。不料,船在连江海遇大风而沉没。陈琼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昏迷之中。他仿佛见到了海底龙宫,正高悬着红灯笼欢迎他的到来。他身处于幻觉的重危境地,却被连江渔民打捞救起。他谢过渔民,并出资为当地修建了大王境,原本想赴京赶考的同时,要去追随好友林旭的维新事业。不久,却传来林旭等六君子魂断菜市口的消息。海难,他捡回的是两条命,他曾说“戊戌变法可能会是七君子”。
古第一山房后来是邓拓故居
林材书写的石刻
光绪死去的年,陈琼在第一山的南麓购买了一座老屋,并在老屋的上方建造了自己的书房培香楼。他在“第一山”题刻的北面用书增刻了两行文字:“家藏山第一,门对塔成双。”上款是漂亮的行书:“光绪成申予买园于此,朝夕种植其中,即景题句”,下款为“鸣琅陈琼”还加盖了印章。这双塔便是白塔和乌塔,也寓意着家中好事成双,要子孙们力争天下第一。这里,可能存在这样一个因果关系,因邓仪中入赘严家而居住第一山北麓,又因邓仪中与陈琼为同科举人并结为好友,在相互来往中,陈琼看上了第一山,在山的南麓购得了老屋,并在此建造了木构的藏书楼,而刻有“第一山”字样的小山头便成了陈家的后花园,而这后花园紧挨着山北邓仪中的家,据说开初连围墙也没有可见两户人家交往甚密。
陈琼购园后作的对联题刻
米芾集字题刻“第一山”
陈琼在“第一山”南麓购得老屋,建造了培香楼(陈琼曾长孙陈元震绘并提供)
在东西方文化大撞击的清末民初,陈琼既热衷浓厚的族文化传统,又有吸收外来文化的倾向。这从他建造的培香楼可见一斑,据他的长曾孙、我的同窗学友陈元震的回忆,少年时代的他会偷偷地从古老的“探钟”式窗口爬进培香楼的藏书房,翻阅那些尘封的古籍,找寻带图画的书本浏览。他自我检讨的坏事是,专撕纸质薄而硬朗的线装书,折成飞机飞标和鸽子,在嘴上哈一口气,从山上向山下滑翔、俯冲,因此付出了挨打屁股的代价。“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一边护着屁股一边喊,今天看来特傻冒。
陈琼爱园林,不是城里人以太湖石仿造假山的园林,而是真山真石的园林。他的个性又在选择绿化品种中显现,他从日本邮购了金丝万年木和彩叶珍珠凉伞等树种,在第一山种了百年,他还向仓山德国人开办的禅臣洋行购买了两棵异叶南洋杉。原产于澳大利亚诺福克群岛的南洋杉树型高大,终年常绿,姿态优美,是著名的风景树,当时在中国属于珍稀高档植物,又带有强烈的西洋味。陈琼将南洋杉一株种入第一山坡顶的土地,另一株盆栽,作为室内观赏。年,我与陈元震同窗读书时,落地的南洋杉已高达15米,盆栽的还在花圃里,仅有一米左右。那年陈元震将它移植到“第一山”石刻以东,两株相距约50米。15米的大哥缓缓地生长,1米的小弟奋起直追,如今,它们在高度上已经相差无几了。来华的德国人于年引进第一棵南洋杉,种植在“禅臣花园”里,成为今天长安山上树高35米的南洋杉王,期间相隔四十余年。福州仅有的这几棵南洋杉之间是“兄弟”,还是“父子”关系呢?
盆栽移植的异叶南洋杉小弟与乌塔摄于胶片时代(唐希)
三十多年后盆栽移植的异叶南洋杉小弟
佩铭牌的百年异叶南洋杉
陈琼对联题刻与异叶南洋杉近在咫尺
百年前购自禅臣洋行的两株异叶南洋杉之一
陈琼养育了三个儿子,长子陈文涛依祖训“长从文,次从武”,在培香楼的薰陶下成了20世纪20、30年代福州的文化名人。他在协和大学任教,在建设厅编纂志书,业余时间则在培香楼里读书立著。年铅印出版《实用伦理学》,年出版《福建近代民生地理志》上下册,另有《宋代福建的繁荣》《福州市上下古今谈》《闽话》《培香楼杂著》《培香楼主人辛巳仲夏读书偶摘》等,未及刊印发行,现存福建省图书馆。
福建民生地理志下册书影
陈文涛著作与手稿存福建省图摄于年(唐希)
我是在年,为了庆祝福州建城年活动而征集福州老照片时,偶然看到这些书的。先是福州二中教师王建基送来了几幅福州老照片的复印件,说是在旧书摊上买到了“半部书”,没头没尾的,只知道书名叫《福建近代民生地理志》,内中有几幅年前的照片。有西湖公园、南公园和南街街景。为了寻找“后半部书”,他还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福州晚报上。后来,我在福建省图书馆地方资料室查找到这部书,拍了照片做了摘录。从年起,这部书登记的读者有81人次,大多是福州乡土文化的前辈作者亲笔签名。
这本正度32开竖排铅印的书上下两册共码,配21幅无署名的风景照片,由福州远东印书局印行,上下两册售价是大洋一元六角。编纂者在自序中说,他看到了纪录福建事宜的书“寥若晨星”,能够注重人民生计的更是没见过一本,于是利用在省建设厅编纂工作的业余时间,查阅了参考书报杂志“百数十种”,涉及到了军事、矿务、志略、工商经济月刊、日报、调查证,以及日本政府以日文印刷的“支那分省志”。在编纂的过程中,他重民生不重地理,凡是与百姓衣食住行、经济、教育有关的事都尽量“不厌其详”地编书中,表达了他“建国首重民生”的主张。全书共分十篇,有地理概述、自然、交通、生产、工商业、土音方言、公益事业,以及财政、教育的体制等。
这本书区别于前人的地方志,在于它的实用性、通俗性。它将前人和外国人的学术文章进行了梳理,选择与人民生计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加以编著,始终贯穿着一条宗旨:“言必浅近,事旨实,挈领提纲,力求简括,盖专备为普通社会参考资料也。”平凡的事是划时代的书。
陈文涛喜欢收藏古董、字画尤其爱寿山石章,他将石章养在油盘之中细细品味,其间不乏精品。20世纪80年代初,一枚不大的半山芙蓉售价元,留到今天更是价值不菲了。他逝世于年,归葬马鞍山。生前,他会抱着三岁的长孙陈元震到阳台上,指着东边的鼓山说:“看,下雨天鼓山出现了巨龙……”其实,那是雨后的山泉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他留下的乡土著作,在故乡的土地上不就是时隐时现的巨龙?
年8月,福州晚报上发表了题为“乌山有个爱树世家”的文章,讲述陈扶春先生在第一山植树养花的事。陈扶春便是陈琼的长孙、陈文涛的长子。宜人的山景、爱树的前辈自然会培育出热心营造绿色家园的人。其实陈扶春还有一个嗜好,便是将绿丛中的家园点缀上五彩的灯,播放起优雅的舞曲,邀请儿孙们的朋友到家里共享第一山的夜色。跳起欢快的舞蹈。这行为在改革开放之初,为多少朋友打开了习舞的方便之门,我的第一个舞步便是在第一山迈出的。
自娱自乐的第一山游人摄于年(唐希)
长着百年异叶南洋杉的第一山景区
年,作为建筑工程师的陈扶春设计并建造了第一山山顶的洋楼,南洋杉旁的洋楼在第一山上曾经十分的突出。80年代初期我曾在小楼上举起相机拍摄过逆光下乌塔的早晨,有一群的鸽子绕着乌塔翱翔的情景,有一种对大自然颂歌般的激情,我终身不忘。
从第一山洋房上拍摄乌塔之晨摄于年(唐希)
20世纪50年代末,培香楼楼里的陈琼藏书以三个儿子的名份进行财产分割,长房的孙辈陈扶春兄弟俩人继承了陈文涛作为长子的大部分份额。兄弟俩随即将这一份献给了北京的国家博物馆,得到了国家数万元的奖励。北京方面派出了专家组专程来福州挑选并运回这批古籍。而余下的两份额书籍则暂存培香楼。年6月,培香楼的余下的藏书被人挑到南门孔子庙前的空地上,化为了灰烬。而早先存入乌山图书馆,后并入省图书馆的陈文涛手稿,在特藏部里躲过了那场劫难。
20世纪末期,培香楼随着凯凝铺街区的旧城改造,消失在第一山。本应该被保护的文化遗址经过努力还是消失了。米芾的“第一山”和陈琼的诗句题刻,高耸的南洋杉以及白色丁香等珍稀植物成了培香楼的遗迹,伴随着邓拓故居的“第一山房”。幸好,陈文涛的《福建近代民生地理志》等著作和稿本,让第一山的话题得以延伸。人死了,生命便已消失,而他创造的精神财富却让他的生命得以延年。
爱花木的陈扶春老人,爱寿山石的陈元震同窗好友约我带上相机去第一山寻踪访古,我欣然答应了。
年秋初稿于福州选自:唐希《福州文化散说》海风出版社.7版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